阳春三月,万物勃发。在这个疫情还未远去、心灵尚需慰藉的春天,我们犹记,抗疫期间中外互相捐赠物资中“山川异域,风月同天”“岂曰无衣,与子同裳”“相知无远近,万里尚为邻”等古诗句带来的美与温暖。纸短情长、万里寄怀,“诗必言唐”,而言唐诗必言长安……
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诗教的传统,孔子云:“不学诗,无以言。”抗疫期间,中外互相捐赠物资中所引用的古诗名句引发公众关注,深感传统诗歌的持久魅力。诗歌是中华文化的精华,而唐诗又是中国诗歌的里程碑,历来有“诗必言唐”之说。言唐诗必言长安,唐王朝立国的289年间,都城长安作为一国之核心所在,是当时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城市,这座城的角角落落都留下了诗的痕迹,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“诗城”。据统计,唐诗现存55000余首(清人所辑《全唐诗》、今人所辑《全唐诗补编》),涉及诗人2300余名,几乎每位诗人都有在长安的诗作,有的甚至在长安留诗百余首。古代的文人墨客,遇所见所感必有所发,而唐时又以诗文为胜,当需要“志之所之”“吟咏性情”时,诗歌便以其高度凝练、情感丰富、韵律和谐而成为抒情言志的最好载体。唐人心中,长安是诗的乐土,今人眼里,唐诗是长安的重现。
长安雄魄
唐代长安城北枕渭水,南面秦岭,城周环绕交叉着八条天然河流,总面积达84.1平方公里。初唐的骆宾王所作《帝京篇》就有从宏观视野对长安城的描述,“五纬连影集星躔,八水分流横地轴”。长安城布局划一,极其严整,由外郭城、皇城、宫城组成。其中包括108座作为居住区的坊、2座作为商业区的市(东市、西市)、位居北部中央的太极宫与皇城以及位于郭城东北的大明宫(初唐后的国家政治中心所在)。城市内部则是“三条九陌丽城隈,万户千门平旦开”“小堂绮帐三千户,大道青楼十二重”“宝盖雕鞍金络马,兰窗绣柱玉盘龙”,长安城市的壮观图卷犹如在今人面前层层展开。中唐的白居易站在终南山观音台俯瞰长安城,带给我们更多精彩:“百千家似围棋局,十二街如种菜畦。遥认微微入朝火,一条星宿五门西。”棋盘般的布局是天气晴明时所见,星宿般的点点朝火则是黎明前所望。诗人向北望去,长安的城垣、坊市、大街如一个大棋盘和井然的菜畦一般,官员黎明前赴大明宫上朝所打的灯火微微可见,在丹凤门(大明宫正门)之西如星宿一般蜿蜒缓行。据《新唐书》所记,唐代官员上朝在五更二点(约今凌晨将近4点),此时街鼓响起,坊门次第开启,长安士民开始了一天的生活。
长安一日
街鼓初动,天色未明,官员们陆续从居住的里坊向大明宫进发。晚唐张籍告诉我们踏雪上朝是什么感受:“鼓声初动未闻鸡,羸马街中踏冻泥。烛暗有时冲石柱,雪深无处认沙堤。”鸡还没叫就要打马上朝,官道被厚厚的雪覆盖,没有远光灯的古代,连人带马不时会碰到街旁石柱,冻得瑟瑟发抖加上行路艰难,上班路上的心情想必不会太好。
然而,朝堂之上,心情自然就不一样了,有时还不免会有几分得意。王维、杜甫、岑参、贾至四位同僚以诗相和,共同记录了唐肃宗乾元元年(758年)的一次朝会景象:“五夜漏声催晓箭”,就在“绛帻鸡人送晓筹,尚衣方进翠云裘”之时,朝官初入宫门,看到“银烛朝天紫陌长,禁城春色晓苍苍”,钟声在宫人手中响起,官员在殿前依次列队,“玉阶仙杖拥千官”,炉中熏香在殿宇间缭绕,以至散朝之后,“衣冠身惹御炉香”,上班路上的不佳心情早已一扫而空,反而生出“共沐恩波凤池里,朝朝染翰侍君王”的自豪与快意。这才是一次普通朝会的记录,若是碰上大典礼,景象气势更为壮观。诗人王建有幸目睹当时万国来朝的宏大场景,“大国礼乐备,万邦朝元正”“六蕃陪位次,衣服各异形”“左右雉扇开,蹈舞分满庭”“天明告四方,群后保太平”。从这些描述中,不难看出大国盛世的气象与自信。
与朝官的惬意相比,长安城的底层百姓就不是那么舒服了。白居易《卖炭翁》中描述了“满面尘灰烟火色,两鬓苍苍十指黑”的老者运炭入长安售卖,天将近午,尚未开市,“牛困人饥日已高,市南门外泥中歇”,不想却遭遇宫中太监强行采购。当然,城中富家子弟是不会知道穷困为何物的,“五陵年少金市东,银鞍白马度春风。落花踏尽游何处,笑入胡姬酒肆中”(李白《少年行》),他们只负责骑马踏花、寻欢作乐。
长安的夜晚比较单调乏味,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都有夜禁,坊门关闭前人们要各归其所,否则就是“犯夜”,若被巡街金吾发现,轻则杖击,重则杖毙。例外也是有的,每年三元放灯,夜禁就会解除。中唐时期的张祜就在正月十五日夜观花灯时表达了“千门开锁万灯明,正月中旬动帝京”的欣喜之情。皇帝召见当然也是例外,朝官张籍在寒食节被皇帝赐晚宴,归途中看到巡街者时就产生了“共喜拜恩侵夜出,金吾不敢问行由”的得意。
既然夜间的大街不让人走,那就只有鬼来出没了。务本坊西门外,夜间常有鬼往来吟诵,“六街鼓歇行人绝,九衢茫茫空有月。九衢生人何劳劳,长安土尽槐根高”,就是当时流传颇盛的鬼诗。
长安四季
迷蒙的细雨开启了长安的春,韩愈的“天街小雨润如酥,草色遥看近却无”写出这是一年最迷人的时光。温庭筠在南内兴庆宫目睹了“九重细雨惹春色,轻染龙池杨柳烟”的烟雨朦胧;韩愈沉浸在嫩草初抹的朱雀街细雨中,发出了“最是一年春好处,绝胜烟雨满皇都”的赞叹。宪宗时的宰相武元衡也不甘寂寞,在浪漫吟咏的同时回归理性,劝世人珍惜大好春色:“草色金堤晚,莺声御柳斜。无媒犹未达,应共惜年华。”
长安的夏是酷热难耐的。在这“人人避暑走如狂”的时节,白居易躲到了寺院中体悟僧人消夏的心境,“可是禅房无热到,但能心静即身凉”。相比于靠意念生凉,王公贵族们解暑的方法则高贵实际多了,刘禹锡受邀到驸马家中做客,看到的是“琥珀盏红疑漏酒,水晶帘莹更通风。赐冰满碗沉朱实,法馔盈盘覆碧笼。”既有通风的水凉亭,又有满碗的冰镇水果,还有纱罩遮盖的考究美食,这生活比现代也差不到哪里去。当夏之时,皇帝偶尔会赐予官员樱桃和冰镇甘蔗汁,樱桃虽美味但易上火,甘蔗汁则是降火之饮品,这样的搭配显然让王维很满意,因此他在《敕赐百官樱桃》一诗中写道:“饱食不须愁内热,大官还有蔗浆寒”。
秋天的长安景色最为清爽宜人,韩愈坐在靖安坊的家中,终南山色近在咫尺,感受“云风相吹嘘”的惬意。同一时节,杜牧眼中的长安“楼倚霜树外,镜天无一毫”,诗人的志得意满隔着“南山与秋色,气势两相高”都藏不住。“秋风生渭水,落叶满长安”,僧人子兰站在大街中,看到“风舞槐花落御沟,终南山色入城秋”的景象,又察觉到几分萧瑟的寒意。中秋之夜,在禁中值班的元稹与白居易以诗相和,“一年秋半月偏深,况就烟霄极赏心。金凤台前波漾漾,玉钩帘下影沉沉”。
长安的冬日同样也不寂寞,万物凋零之时,彤云密布之际,“暖拥红炉火,闲搔白发头。”晚年的白居易蜗居于新昌坊家中自斟自饮,醺然吟出“百年慵里过,万事醉中休”的旷达。大雪纷飞中,颇有才情的司空曙则独立于乐游原上,体会到“乐游春苑望鹅毛,宫殿如星树似毫”的壮观。严寒的天气里,人们往往喜欢三五成群在室内行令饮酒,“陋巷朱轩拥,寒门缇骑来。俱裁七步咏,同倾三雅杯”,大雪初晴,名臣于志宁在放朝之后于亲仁坊家中与同僚聚会的景象如在眼前。
在唐人眼中,即使是同一个季节长安也呈现出不同的美好,十二个月被逐一细致描绘。正月,“终南往往残雪,渭水处处流澌”;二月,“百啭宫莺绣羽,千条御柳黄丝”;三月,“青门几场送客,曲水竟日题诗”;四月,“芳草落花无限,金张许史相随”;五月,“竞处高明台榭,槐阴柳色通逵”;六月,“尘惊九衢客散,赭珂滴沥青骊”;七月,“绣毂金鞍无限,游人处处归迟”;八月,“更爱终南灞上,可怜秋草碧滋”;九月,“更想千门万户,月明砧杵参差”;十月,“万国来朝汉阙,五陵共猎秦祠”;子月,“御苑雪开琼树,龙堂冰作瑶池”;腊月,“取酒虾蟆陵下,家家守岁传卮”。
长安游乐
长安的魅力,不仅仅在于它是帝国之都城所在,更重要的是这座城市中名胜众多,有观览游乐之地,方使人真正留得住。都城东南的乐游原、曲江池都是开放性的大公园。乐游原在西汉时为皇家乐游苑,至唐代在其上起亭造阁,由于此地在城内地势最高,便成为长安士民登高感怀的最佳场所。唐人所云“城隅有乐游,表里见皇州”“爽气朝来万里清,凭高一望九秋轻”都是描述的这里。杜甫在原上与朋友宴饮时还留下“公子华筵势最高,秦川对酒平如掌”的欢畅。大中四年(850年),杜牧将离开长安赴吴兴刺史之任,天气晴好之时登上乐游原抒怀,“清时有味是无能,闲爱孤云静爱僧。欲把一麾江海去,乐游原上望昭陵”。站在原顶向北遥望,百余里之外的九嵕山(唐太宗昭陵所在)清晰在目,此时的他刚得到朝廷恩允外放为官的好消息,好景佳音,怎不心情大好?与欢欢喜喜离长安的杜牧相比,曾久居长安的李商隐心情就不是那么好了:“向晚意不适,驱车登古原。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”傍晚驾着牛车登到乐游原上,闷闷不乐中看到落日红霞,叹息美景之不长在,结合诗人生平,倒是能看出其困顿不得志的状态。
曲江池紧邻乐游原,白居易有“独行独语曲江头,回马迟迟上乐游”之句,足以看出两处名胜的距离。该池实际上是一处经过人工疏浚的湖泊,韩愈在诗中有“曲江千顷秋波净,平铺红云盖明镜”的描写,可见其水面之大,沿池岸点缀有不少亭台楼阁。唐人宴饮游乐大多选择在此,故曲江池在唐代长安的诗中“上座率”最高。在唐承平之时,每年春暖花开之季,曲江池边车马云集,一片繁荣,“曲江初碧草初青,万毂千蹄匝岸行”“二月曲江头,杂英红旖旎”“三月三日天气新,长安水边多丽人”都是描述其盛况的诗,众多的大诗人中,诗圣杜甫尤其爱在曲江池与朋友对饮,“朝回日日典春衣,每日江头尽醉归”便是其当时欢快畅饮状态的反映。白居易对曲江池最为钟爱,现今存世的其在曲江池所作的诗竟有数十首之多,且一年四季、各种心情都有描述。曲江池在唐代久负盛名,其中的一花一木都成为时人关注的对象。晚唐时,池中的一株莲开出了两朵花就被视为祥瑞、传为奇谈,长安士民争相往观,同往观花的诗人姚合作《咏南池嘉莲》以记其况:“芙蓉池里叶田田,一本双花出碧泉。……四野人闻皆尽喜,争来入郭看嘉莲。”池旁种植的柳树也被借喻抒情,长安风尘女子就曾以“我是曲江临池柳,者人折了那人攀”的句子来倾诉内心的苦楚。
当然,在唐代不同的历史时期,士民眼中的长安也是不尽相同的。在王朝勃发的初唐时期,是“秦川雄帝宅,函谷壮皇居”的帝都气势与豪情壮志。处在唐朝全盛时期的长安,则有着“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”的上国气象。安史之乱爆发,长安城中建筑多半被毁,大家目睹到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的衰败之相。中唐时期的长安士民似乎忘却了安史大乱的伤痛,眼中满是“祥云辉映汉宫紫,春光绣画秦川明”的大好景象,以及“草妒佳人钿朵色,风回公子玉衔声”的旖旎之风。晚唐时期,战乱频起,长安城数次被劫焚,在公元904年朱温放的那场大火之后,一代帝都彻底画上了句号,空留下诗人韦庄“满目墙匡春草深,伤时伤事更伤心”的悲愤感慨。
这就是长安城中的诗,诗中的长安城。
(作者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教师)
作者:崔凯 孟欣